SKY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圖 by 焦糖可可

 

冬陽

 

 

正月初一,阿水嬸長居的老舊三合院,沒幾個人來訪。

 

彎腰佝僂的她勉強地挺起腰,深吸一口氣,用一個適當舒展肺部的角度,蓄勢待發地拉開嗓門。

「大虎!和你弟一起把桌子挪到庭院!」

幾隻在地面上啄食著麥殼的麻雀讓這聲響驚擾,振翅飛離院子。

她的聲音富有歷經滄桑的氣勢,喉嚨有如挾帶著一股化不開的痰,這道叫喚聲讓孫子大虎與小虎當場停下啃枇杷的動作,趕緊前往將吃飯的餐桌挪了出來。

地面上留著一堆沒清掃的枇杷子與果皮,幾隻閒散的母鷄喙嘴銜起薄薄的果皮,先是呈現著大快朵頤的動作,隨後又失望的將果皮棄置地上,一爪一爪踏著地面有如嘔氣一般離去。一旁的小虎看了覺得有趣,張大了嘴哈哈大笑,口水都濺上了飯桌。

 

「沒衛生,你媽走之前也不把你們教好!」她佈滿皺紋的手抓起竹掃帚清理地面的果皮,唰唰唰的刮地聲蓋過了小虎的道歉聲。兩個小孩畏懼她的威嚴,不敢多話,手上的果肉汁液塗抹在褲子上。

「哥,阿嬤說今天會有很多親戚要回來,是真的嗎?」

「應該是的,聽說過年初一,所有的親戚都要回家。」

「……是喔,那我們家怎麼都沒人來?」

「我們家比較特別,大姑姑嫁出去了,小姑姑也嫁出去了,媽媽是……」

小虎歪著臉,「媽媽會回來嗎?」

「應該不會,爸爸說,她和妹妹小芸住在台北,永遠也不會回來了。」

「那我不喜歡過年了。」

「笨蛋,有紅包耶。不然你的紅包我幫你收,反正笨蛋也不會花錢。」

門外的小徑,一位男子牽著腳踏車,鍊條發出搭搭搭搭的聲音,原來齒輪處與車鍊脫勾。

「爸爸回來了。」小虎眼睛笑的瞇成一線。

阿水嬸緩緩走近他。「大山,怎麼了,車子又壞了?」

「對呀。拜完土地公之後就這樣了,大概是神明也坐上車,變重了。」大山笑了笑,小虎也跟著傻笑,他渾然不知自己在笑什麼。

「先吃飯吧。今天大概就這樣了。」

阿水嬸緩緩進廳內將飯菜端出,大山聽得出母親這句話隱含的失落。

這些年……過世的過世,離婚的離婚。

大年初一,這個家的成員就剩下他們四人了。

大山的離婚,對她們上一輩的人而言,是不光采的事。然而阿水嬸卻也強迫自己,去認同與適應這個越來越陌生的世界。至於她死去的老公阿水,再怎麼不苟同這件事也已經不在人世,留她一人在世間擔憂著兒孫的幸福。

在這座偏遠地段,嫁去國外的女兒已經有很長的時間未曾回來看看自己,年近七旬的她,總覺自己長期與寂寞陪伴著。

 

鄉下人總習慣性的擺張桌子在庭院,天寬地闊的吃起飯來。

阿水嬸夾菜的筷子,不是放在大虎的碗裡,就是放在小虎的嘴內。大山一腳跨在長板凳上,張開五爪拖著碗,大口大口的扒飯吞嚥。大虎學著父親的模樣,碗與筷子吃的叮噹翠響。

小虎臉頰上幾顆飯粒,也沒擦拭,兩眼看著雲層下的遠方,有道人影逐漸接近這幢鮮少有人來訪的老房子……

 

「媽媽!是媽媽回家了。」小虎大聲地叫喊。

眾人抬頭,只見一名女子牽著一位小女孩,緩步走近這座庭院。

女子身上的衣服裝扮和小女孩的漂亮洋裙,與這個鄉下地方顯出極端差距。

大山一見她們,一碗飯停在中央不上不下,原本跨著板凳的腳,倒是規規矩矩的踏下地面,併攏膝蓋。

小虎放下碗筷,衝到了門外抱著母親。大虎下了板凳杵在桌旁,卻沒有像小虎一樣的激動。

「媽媽!」小虎雀躍的模樣,反讓母親眼眶噙淚。

「巧茹,小芸!」大山看著前妻以及自己的女兒,動作伶俐的前往幫忙提拾行李包。「快來,一起吃飯吧。」

巧茹的目光沒有望著大山,反先是看著靜靜用飯的阿水嬸,她的兩眼盯著餐桌,猶如盤子上的菜餚比人還重要。

「媽……」巧茹對阿水嬸輕輕地說話,「我帶小芸來看您了。」

阿水嬸沒有回應,沉默的臉上的皺紋沒有絲毫起伏,巧茹判斷不出她的喜怒哀樂,但從她蒼老的臉上嚴謹的線條,巧茹明白其實阿水嬸是有愧於自己的,但礙於尊嚴的關係不知該如何開口,於是緊閉的嘴唇繃出了許多皺紋。

兩人都知道,巧茹離家的動機,是被大山用棍棒打出來的……

尤其當年,她的姆指因為傷口感染蜂窩性組織炎被迫截肢的時刻,切下的不只那根拇指,也將她們的婚姻斬成兩段……

 

「大虎,去搬張椅子出來。」阿水嬸的筷子夾菜的時候對著大虎喊道。

大虎先是呆了半晌,才匆匆自屋內搬著和自己身長一般的板凳出來。

「媽媽,坐這裡。」

巧茹望著分隔多年的大兒子,心理一陣激動,但一旁的大山卻又讓她心情冷靜下來。

大山在慌張的時候,總是習慣性的抓著脖子,巧茹看他這個毛病仍舊沒改,但桌上的啤酒杯已經不見,心理不免一陣幻想……「該不會大山把酒戒了?」

隨後看小虎端出一瓶烏龍茶擺上桌,才見大山忸怩的說:「我沒喝酒了。現在都喝這個……」

巧茹低頭假裝沒聽,心理卻也不免猜想這句話的背後涵義。然而即使如此,舊傷也無法因此挽回。

桌上一家人看著巧茹用左手夾菜,缺了一根拇指的右手靜靜地扶著碗不動,知道她花了多少的心力去調換兩手各自的基本習慣。大山內心一陣揪痛,起了身離開飯桌,望著圍繞庭院的群山點菸,彷彿這團煙霧可以隱藏內心的罪惡與怯懦。

「爸爸。」小芸持著一個小小的禮物,拿給父親。「這是我送給你的,新年快樂。」

小芸墊高腳尖,拿了一張自己做的賀年卡片送給大山,大山捻熄香菸,他不想讓索取禮物的雙手沾染菸味。笨拙的模樣反讓巧茹微笑,其實她會帶小芸回來這個家,也表示早已把過去的恩怨放下了。

「媽,這是甚麼?」大虎看著媽媽的提包內有一樣白色事物,巧茹拿了出來遞給他,原來是一台平板電腦。

巧茹簡單的在上面拉出幾個簡單的小遊戲,大虎是張大了口說不出話,擠在一旁的小虎則是哇哇哇叫個不停,興奮的眼神讓妹妹小芸都覺得有趣。

「這是照相機嗎?好酷喔。」住在鄉下的兩個孩子,面對這等超出自己認知的科技產品而且還得以輕易擁有的同時,竟懷疑自己是不是下一秒就要世界末日了,否則怎麼會有那麼好的事情發生?

荒誕的想法隨著笑聲過去,原來電子產品隨著時間拉長而適應之後,也發現不過就是件平凡的機器。阿水嬸看著兒孫的笑臉,心情不自覺開朗,她端上一碗熱湯放在巧茹面前,兩人久別多年,首次的互動也就從這碗湯開始。

「阿嬤,笑一個。」大虎端著電腦,鏡頭鎖定了阿水嬸與巧茹談話地神情。但摸索了半天仍搞不清楚使用方式,一張照片也拍不出來。小芸看著自己的哥哥,先是覺得陌生,不久又覺得他們俗的好笑又可愛。

「笨喔,我教你們拍照。」她小小的手指尖處碰了面板,發出一連串地喀擦聲,巧茹與阿水嬸的臉成為一張張的連續照片。

「小芸好厲害。」小虎驚呼,手指也跟著在面板上點壓。

「是你太笨了。如果這裡有無線網路,我就可以把這些照片分享到Facebook出去給大家看。」小芸竊笑。

小虎轉頭望著大虎,納悶地摸著腦袋。「哥,你聽得懂小妹在說什麼嗎?什麼網什麼可的我都聽不懂。」

幾個大人莞爾的看著孩子笑了起來,詼諧的氣氛有如氤氳開來一樣,也感染了站在一旁的大山,他接近木訥的笑臉,成了小芸鏡頭中的對象。

小虎看著拍好的相片,嚷嚷喊著。

「哇,爸爸後面有一道白光耶。」

大家把視線移往天空,濃濃密密的雲層中,一束微薄的白色光暈灑在東面的山頭,是久違的冬陽。

眾人著迷天色之際,阿水嬸的心情猶如脫離了冬天,悄悄地泌出了一滴溫暖的熱淚,順著皺紋的溝縫滑至耳際。身高最矮的小芸,彷彿看見了淚珠閃過的光芒。

「太陽還不就這樣,有什麼好看?大家快把湯喝掉,免得涼了。」

阿水嬸的大嗓門有效的隱藏了那滴淚。

她知道,春天已悄悄蒞臨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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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璐小夜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3) 人氣()